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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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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曦將成玉送回和親隊是在三日後,此前一直綴在駝隊後的連宋一行已離開了。昭曦見成玉面色怔楞,問她是否在失望,成玉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在想,連三他的確是守約之人。”

昭曦看不出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送嫁隊伍裏,李志李將軍和陳元陳侍郎分別是武官和文官裏的老大,這兩位大人隨嫁以來目睹了許多怪力亂神之事,正在重塑世界觀,人也就變得比較好騙。成玉主動解釋,說她當夜難眠,沿著翡翠泊散步,不料掉入了一個神秘的地宮,季世子隨後趕來救她,結果兩人一起被困在地宮裏,幸好季世子通習奇門遁甲之術,方使二人尋得了出口順利獲救……她胡說八道得有模有樣,李將軍和陳侍郎不疑有他,郡主失蹤這事就算揭過了。

紫優曇傻乎乎的,也很信成玉的胡說八道,因成玉對地宮的描述太過逼真,搞得他很神往,立刻就要前去探索一番,姚黃和梨響聯手都攔不住他,幸而朱槿及時趕到,拿縛妖索將他給捆住了。

朱槿不是李將軍和陳大人,也不是紫優曇,成玉的忽然失蹤到底是怎麽回事,朱槿心裏門兒清,收拾完紫優曇後,手中化出長劍,當著成玉的面就要把昭曦給宰了。幸好成玉反應快,擋了一擋,逼得朱槿半途止劍,加之很會做和事佬的姚黃也趕緊上來好勸歹勸,方將一出兇殺案止於無形。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件事鬧到最後,最倒黴的居然會是紫優曇。因為朱槿這幾天一看就火氣很大,大家都不敢觸黴頭找他說話,而他自己也忘了他的縛妖索還捆著紫優曇,等想起來時,倒黴的紫優曇已經被捆了五天,整個妖都不好了。

奄奄一息的紫優曇被放出來的那一天,送親隊距熙烏兩國邊界僅還有十數裏地。

先行的傳信官在夜幕降臨之時趕回來稟報,說四王子敏達已親率禮官們前來迎接,就等候在作為兩國邊界的彩石河北岸。

陳侍郎和李將軍商議,覺得敏達王子如此有禮固然是好,然天已入夜,雖只有十幾裏地,但讓郡主夜奔去見未婚夫畢竟不莊重,他們還是應該讓烏儺素感受一下大熙作為一個禮儀大國的風範,因此決定就地紮寨,讓敏達王子等上一宿。

因次日便要同敏達的迎親隊伍會合,這夜在營地裏,送親的官員們或規整著儀仗隊的典制,或清點著送親的嫁妝,這一小片胡楊林看上去肅穆而忙碌。但再忙碌也沒成玉什麽事,故她早早便入了帳。正在燈下翻閱著一冊花鳥畫集子時,忽聞遠方傳來一陣轟響,似驚雷動,成玉剛把頭從冊子中擡起來,便見梨響匆匆而入,拉著她就往外跑,一驚一乍地:“郡主,你來看!”

二人來到帳外,又是“砰”的一聲。成玉擡目,漫天煙火猶如一場荼蘼花事,爭先恐後擠入她的眼中。她楞了一瞬。

戈壁的天壓得沈,野曠天低,給人伸手便可摘星之感,而此時這些盛放於濃黑天幕的煙花也像是近在眼前伸手可觸似的,盛大雖不及她在平安城中所見的那兩場,卻自有一種華美生動。

梨響仰望著天空,陶醉道:“郡主,是不是很美?”

成玉沒有回答。

梨響又道:“這煙花像是從彩石河畔燃放起來的,我猜是敏達王子送給郡主的見面禮,郡主覺得呢?”

成玉仍沒有回答。半空中忽響起一陣嘹亮哨音,砰砰砰砰,十六顆煙花次第炸裂,這一次,散開的光點並未結成花盞,而是凝成了十六個漢字和一行烏儺素文鋪陳於半空。

“相思萬千難寄魚雁,火樹銀花付於卿言。”梨響凝望著那兩行漢文,低念出聲,念完後一楞,半掩了嘴唇向成玉,“這果然是敏達王子送給郡主的禮物,”又看了眼天上隱隱欲滅的文字,小聲道,“這十六個字,是說他對郡主有許多思念,書信難以表達,故而他鼓起勇氣,借這火樹銀花傳遞對郡主的思慕之情,希望郡主能夠知曉,是……這個意思嗎?”雖然用了疑問的語氣,但說出口時梨響就覺得那十六個煙花字多半是這個意思了,想了想,有點感嘆,“朱槿說那敏達王子對郡主有意,原來是真的啊。”

成玉依然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只是靜靜註視著半空的煙花。她有點走神,半空中那光點凝成的十六字,讓她想起了成筠曾對她說過的話。

為了勸動她和親,成筠曾說烏儺素四王子敏達一表人才,清芷爽朗,在曲水苑避暑時對她一見傾心,求娶她乃出於一片真心,別無雜念,這一段姻緣乃是大好良緣。彼時她因對連宋失望,整個人心灰意懶,也沒太將成筠這席話放在心中。此時想起,才知成筠或許並沒有騙她。

倘若她此生不曾遇到過連宋,這段緣也的確能算作是佳緣吧。

或許她此時看這場煙花的心,會同那夜曲水河畔與連宋一起看那場煙花一般,她會十分喜悅,喜悅中又生出一點哀傷來,然後在見到敏達之時,她會告訴敏達她喜愛煙花是因為她的母親。若敏達真的愛慕她,那他應該也願意聽她說這些事。

那樣她的人生就會是另外一個模樣。

但這世間從沒有倘若和如果。眼前的煙花如此美麗,煙花所代表的四王子的心意也熱情而真摯,可成玉的心底卻如同一方幹涸的海,再難起波瀾。或許以後這片因幹涸而平靜的心海會再註入水源,卻也不是現在。

梨響看到成玉仰頭望著天空,最後一朵焰火在她眼中熄滅,想了一會兒,有些踟躕地再次開口:“郡主,敏達王子喜歡您,您不高興嗎?”

成玉靜了許久,搖了搖頭:“沒有。”她說。過了一會兒,又道:“我只是在想,原來烏儺素也有煙花。”待天空中一片靜謐,她又補充了一句,“很好看。”

梨響覺得自己像是聽懂了成玉的話,又像是沒有聽懂。

這夜成玉很晚才睡著,睡著後她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小桫欏境中她同連宋道別的那一幕。

在他們分別的最後,連宋曾撫觸過她的眉眼。她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其實沒有哭,但在夢裏,她卻哭了。他修長的手指放在她的眼角,沾上了她的淚,淚滴溫熱,使他皺起了好看的眉,讓他琥珀色的瞳仁裏透出了憐惜,令他撫觸她的手輕輕地顫了顫。於是他沒能再退後一步拉開距離對她說出“我走了”,而是輕輕嘆息了一聲,將哭泣著的她摟進了懷裏。

她不知道她為何會哭,也不知道她為何會順從於他的擁抱,醒來後她唯一記得的是她主動將淚濕的臉深深埋進了他的胸口,而當被微甜而涼的白奇楠香包圍時,她空落的心才終於安定。

他們親密地相擁,像兩株絞纏在一起共生的樹,直到夢境結束,也沒有分開。

成玉坐在床頭,怔怔地想著夢境的預示,最後不得不承認,那夢境才是她心底最真實欲望的展現,它在幫她正視自我。

她喜歡連宋,他是她的情竇初開,給了她許多美好,卻偏又讓她痛,以至於那喜歡就像一根刺,紮進心中,與血肉共生,若她不願將它拔除,便誰也無法將它拔除。她的確是不願將它拔除的,所以很有可能她這一生都不會再喜歡上別的人了。

那時候在冥司,是他告訴她:“人的一生總有種種憾事,因你而生的憾事,這一生你還會遭遇許多。接受這遺憾,你才能真正長大。”她想他是對的,他之於她,也是一個遺憾,她必須接受這遺憾,因為凡人,就是這樣成長的。

離天亮還早,她擡手擦掉了臉上的淚痕,在帳中坐了一會兒,然後點了燈,從箱篋中取出了和親的禮服。

夜燈朦朧,她將那新嫁娘的禮服一層一層披上了身,然後靜坐在了帳中的羊毛毯上,側身靠著憑幾,微微閉上了眼睛。

似乎換上了這一身嫁衣,過往的一切便真的可以放下,而她也做好了準備,打算勇敢地去面對人生裏的另一段經歷,和另一個不知結局吉兇的開始了。

太白星升起之時,梨響步入了成玉的錦帳,欲為郡主著衣梳妝,不料明燈之側,成玉已嚴妝肅服,靜坐於臥鋪旁。

梨響驚訝:“郡主怎起得這樣早?”

成玉淡淡一笑,自她帶進來的托盤裏端起醒神的熱茶喝了一口:“讓敏達王子率迎親的禮官們在彩石河靜等一夜乃不得已之事,再讓他們多等就不夠禮數了,陳大人必是想趕在天亮之時到達彩石河與迎親隊會合,我起來早些,免得誤了趕路的時辰。”

成玉臉色平靜,話也說得在理。

梨響楞了楞,小郡主若認真起來,的確是個通透又周全的人。

她想起了去歲初,太皇太後以賜婚之名將成玉自麗川召回時,回京的馬車裏,小郡主安安靜靜給自己繡嫁衣的模樣。

彼時小姑娘不懂情,嫁衣繡得無心,如今她懂了情,有了心,為自己所做的嚴妝裏帶了憂郁,但此時她的平靜和彼時的平靜卻並沒有兩樣。

身世所致,其實小郡主一直是個隨遇而安的、認命的人。她一直都知道的。可這一刻,梨響卻突然從成玉那看似超脫的既來之則安之裏品出了一絲苦澀,心驀地有些疼。

梨響陪著成玉出帳時,東天有星,中天有月,難得星月同輝。

駝隊換了紅裝,數百峰駱駝背披大紅金絲氈墊,馱著裝滿了佛像、珍寶、書籍的箱篋,跟在郡主出降的儀仗隊後,馴服地向著彩石河行去。

清月之下,天地為白雪裹覆,蒼茫且冷,戈壁中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胡楊樹亦著了銀裝,仿佛唯有那雪色方是這寂寞的戈壁灘在深冬應有的色彩,行走於其間以正紅色裝點出的送親儀仗反倒顯得突兀了——同李將軍一起護持在郡主所騎的白駝之側的陳侍郎皺著眉頭如是想。

陳侍郎大人當年以探花入仕,也曾是個傷春悲秋的風流才子,有這種想法很自然。且風一程雪一程走了半個時辰,他不僅覺得他親自打理出的華光耀目的儀仗隊同這窮兮兮的戈壁不搭,他還覺得乃是朵人間富貴花的郡主同這一切也很不搭。然不搭又如何,大熙宗室中最美麗的貴女還是要便宜給烏儺素了,陳侍郎大人不禁越想越虧,還後知後覺地感到有點惱火。

不過這股郁氣也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陳大人一面行著路一面發現了一個邪門的問題:他們寅中出發,照他的計劃,駝隊行到彩石河畔正好天明。可他們已走了近一個時辰即將到達彩石河了,那盞冰輪似的圓月仍掛在中天,頭上濃黑的天幕也沒有半點放亮之態,仿佛自他們啟程那一刻,時間就停止了流逝,天明永遠也不可能到來。

但陳侍郎也不太確定是不是這一路上見多了邪祟之事自己想多了,或許這只是高原的一種自然天象?然終歸有些後背發涼。

陳侍郎一介凡人稀裏糊塗的,但朱槿他們卻是幾只明白妖,從月移的位置就看了出來,的確是有誰將天象給定住了。

昭曦冷冷瞟了眼中天的月輪,看向身旁戴著一只銀質面具的朱槿,冷淡嗓音裏微含譏諷:“我和連三雖收手了,但看上去想要破壞這樁婚事的人並不止我們兩個,你見天地盯著我、防著他,似乎並沒有什麽作用。”

朱槿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註視著不遠處的成玉。帶著胡地風味的禮樂聲中,少女身著大紅衣裙,外罩紅底金絲鸞鳥披風,已踏上了彩石河上那座專為迎親而修砌的寬闊石橋,在細雪傾蓋的橋面上緩緩而行,如同一枝柔美而易被摧折的紅梅。

朱槿擡目看了眼頭頂奇詭的天象,而後蹙著眉大踏步去到了成玉身旁。此種情勢下,他當然不能放心將郡主的安危盡付於她身旁那十六個侍衛,盡管他們之中已被他安置了易裝的紫優曇和姚黃坐鎮。

四王子敏達迎立在石橋中央,身後跟著禮官與數名隨從。

不同於大多數烏儺素男子的粗獷健壯,這位王子身量頎長,雖也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長相,但五官精致,眉目間淺含笑意時更是清俊非常。

敏達上前兩步,一雙碧藍的眼睛深深凝望住成玉:“郡主。”

成玉頷首,施了一禮。

敏達又上前一步,同時伸出右手來,手指有些緊張地在半空停了停,終於下定決心般地落在了成玉的腕側,握住了她的手掌。

成玉楞了楞,似乎本能地想要掙開,但不知為何卻在半途停止了那個打算,任敏達握住了她。但她沒有再看敏達,微微低了頭,視線不知停留在何處。

敏達握著她的手,目光落在她鴉羽般的發頂上:“前些時日聽聞郡主半途遭遇洪水,小王急壞了。”四王子的漢語很流暢,聲音也很溫和。

片刻靜默後,成玉低聲回道:“多謝王子關心。”

敏達微微一笑:“郡主不必如此客氣。宮中已備好婚宴,明夜婚宴之後,郡主便是小王的妻,理應習慣小王對你的關懷了。”說完這些話,像是體諒成玉會害羞,沒有等待她的回答,便另啟了話題,向著一旁的陳侍郎和李將軍點頭,“二位大人千裏迢迢護送郡主來此,一路辛苦了。”

陳侍郎和李將軍上前同敏達見禮,三人沿依著禮制一陣寒暄。尋著這個時機,成玉將手從敏達掌中抽了出去。而就在此時,眾人忽聽得近處一聲暴喝:“小心!”

一直跟在成玉身側的梨響愕然擡頭,她立刻就反應過來那是朱槿的提醒,身體本能地向成玉撲了過去。

與此同時,長河之上忽起狂風。

梨響將成玉緊緊攬抱在懷中,心底不禁凜然,想昨夜朱槿叮囑他們不到最後一刻不可掉以輕心,果然不可掉以輕心。

梨響離成玉最近,雖能第一時間相護,但畢竟法力低微,幸而朱槿應對沈著,立刻催生出了護體結界將她倆護住。

朱槿就在身邊,他們身周還浮動著金光流轉的護體結界,這令梨響微感心安,然結界雖能抵擋外來的傷害,卻擋不住風霜雪雨這等自然天象。

怒風逼得人睜不開眼,梨響空出一只手來擋了一擋,忽覺懷中一空,慌忙低頭,哪裏還有成玉的身影,不禁大駭:“郡主……郡主不見了,怎麽回事?”卻見朱槿仰頭,怒瞪著高空中一團刺目的銀光,右手緊握成拳,一副憤怒至極卻隱而不發的模樣。

狂風漸漸停了下來,那渾圓的光團亦收束了周身刺目的光暈,猶如第二輪月亮,懸掛於中天之上。

隨著那光輪逐漸下移,梨響看到其間似乎藏了人影。待那光輪最後定於半空時,梨響終於看清,光輪正中竟浮著一把攤開的折扇,側身躺臥於扇面之上人事不知的美人,正是前一刻還被自己護在懷中的郡主。跪在扇子邊緣照顧著成玉的麗妝女子梨響也認得,是連宋的侍女,曾來十花樓給成玉送過畫,而站在折扇旁一身灰緞道袍的青年梨響更是熟得很,那是一向同連宋交好的國師。梨響心中一咯噔。

朱槿說話了。因他此時戴著面具,梨響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從聲音的冰冷程度,不難推斷他此時有多憤怒:“你一個凡人,”他面向靜立於半空的國師,“竟能進入我的護身結界,還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帶走郡主,”冷笑了一聲,“你很不錯。”

國師垂眸,目光掃過長河之畔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楞住了的眾人,最後落到朱槿身上,微微含笑:“這位施主像是看不大上凡人,那應該也是有來頭的了。貧道尚未證得仙骨,的確入不了你的結界,但擋不住貧道人緣好,借到了這去任何結界都如同前往無人之境的無聲笛。”說著右手裏果然化出一支通體雪白的白玉笛來,朱槿眸光微凝。

國師控著玉笛在手心輕輕一轉,不再理會朱槿,饒有興致地看向了方自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敏達王子。許是顧慮凡人耳力,那光輪再次下移了些許。

“你就是敏達王子?”國師同敏達寒暄,“方才貧道好像聽到王子同郡主說起明夜,王子看上去像是很期待明夜的樣子,”他一臉遺憾地搖了搖頭,“貧道倒不是故意潑你冷水,但貧道掐指一算,卻覺得王子你所期待的那個明夜,應該永遠不可能到來了。”

烏儺素人崇信天神,於光輪中乍見國師,本來以為是天神顯靈前來祝福熙烏結親,還在一邊震驚一邊榮幸,聽到這一番話,才反應過來是遇到了個妖人前來搶親。但此次迎親大巫師並沒有跟著來,他們也不懂妖法,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大家不禁面面相覷。

敏達王子素來沈穩,是個對陣中不摸清對方來路便絕不貿然出手之人,國師幾句話雖然咄咄逼人拉足了仇恨,敏達還是忍住了怒氣,淡聲問道:“不知閣下所說的永遠不可能到來,是什麽意思?”

國師奉連三之命前來拖時間,估摸著三殿下也該到了,因此對下面這些人也不是很上心,不鹹不淡地回敏達:“就是字面……”一句話還未說完,忽感身後風動。國師一驚,本能地向右一躲,躲避之間擡手將折扇一推,玄扇似有靈,帶著天步與成玉急退,在那堪比流矢的急速後退中,扇面忽然爆發出冷冽的玄光,將扇上二人籠罩其中。

國師一邊應付著自他身後聯袂襲來的昭曦和朱槿,一邊分神關註著玄扇動向,見扇上玄光氤氳,勉強松了口氣。

在國師同帝昭曦及那戴著銀面具的蒙面人正面交手時,天步註意到橋中央立著的那個蒙面人突然化光消失,方明白對方應是在粟及同敏達寒暄時,趁粟及不備使了障眼法。這障眼法如此精致,竟將他倆都騙過去了,看來果真如粟及所說,對方的來頭不小,不知他能否抵擋得住。

然不待天步為國師多考慮,她這一處也很快迎來了攻擊。姚黃、紫優曇和梨響三只妖飛快追上了她們,就立在幾步開外,各自分據一方,全力圍攻著將她和成玉嚴密保護起來的玄光結界。隨連三下界的天步雖無法力傍身,然此時棲於玄扇之上,倒也並不如何擔心。

九重天上有鎖妖塔,暉耀海底亦有鎮厄淵,鎖妖塔鎖八荒惡妖,而那些生於四海海底的惡妖,則全被鎮壓在鎮厄淵的淵底。三殿下時常把玩於手中的玄扇與那深淵同名,亦名鎮厄,乃三殿下兩萬歲成年之時,親自前往鎮厄淵取來淵底寒鐵所造,扇成之時,東華帝君還為其加持了一部分鎮厄淵淵靈。可以說八荒排得上號的護體法器中,此扇僅次於東華帝君的天罡罩和墨淵上神的度生印,是極為厲害的存在。

且三殿下生來掌管四海,彼時東華帝君怕年幼的水神鎮不住四海的惡妖,特地閉關了六十年加固鎮厄淵:惡妖們若欲以術法闖淵,施了幾分法力,便要受幾分反噬。鎮厄扇同鎮厄淵源出一脈,自然也有此特性。

天步眼見得在姚黃一行的奮力圍攻之下,結界周身忽然爆發出一陣刺目的紅光,紅光過後,三只花妖滿身是血從高空跌落,不由生出幾分憐憫。

在玄光結界的護持之下,天步毫發無損,但國師就沒那麽幸運了。國師雖在全國朝的道士裏頭排第一,但此時對上的卻是朱槿和昭曦。這二位乃是洪荒尊神的神使,雖然因祖媞未歸位之故,朱槿和昭曦的法力有限,但對付國師也算綽綽有餘了。更別提審時度勢的敏達王子見國師有失利之相,亦令侍衛們架起了箭陣,箭雨簌簌直向粟及。

國師腹背受敵,深悔方才沒跳上玄扇也躲進那堅固的護體結界裏頭,雖然扇面不大,結界挺小的,可他把自己縮起來在上頭擠一擠,應該也是擠得下的吧?國師一分心,局面更不樂觀,眼見昭曦的劍招從身後襲來,他閃身急躲,躲過了昭曦的劍鋒,然銀光一閃,卻被朱槿的劍氣挑翻在地。

國師急欲起身,朱槿已近身向前狠狠壓制住他,鋒利的劍刃就比在他脆弱的脖頸之側。這是國師有生以來和人打架敗得最快的一次,其實挺沒有自尊,但轉念一想敗得快有敗得快的好處,起碼沒有受多少皮肉傷,那就也行吧。

青年戴著銀面具的臉離他不過數寸,令國師感到威壓,不禁仰脖後退。

青年冷笑了一聲:“我不知大將軍他為何出爾反爾前來劫親,也不關心。解開結界將郡主還我,否則,”劍鋒威脅地又往前抵了半寸,國師的脖頸間立刻現出了一條血痕,青年狠厲道,“大將軍便只能去冥司尋你了!”

國師嘶了聲:“施主,莫要沖動,”擡手試探著將劍身往外推了推,訕笑道,“你將劍收一收,我將郡主還你便是了。”

大概是沒想到他如此好說話,朱槿反倒楞了楞,但依然雙眼如炬地盯著國師。國師擡手向半空中的天步做了個手勢,天步會意,垂首觸摸至扇緣,指間一動,扇周玄光驀地消失。同一時刻,黑扇忽地翻轉,成玉自扇尾滑落,候在一旁的昭曦趕緊向前,將墜落的少女攬入了懷中。

見成玉安全歸入己方陣營,朱槿方收了劍,但右手收劍的同時,左手一翻,化出一副銀鎖來將國師鎖了個結實。提著被縛的國師站起來時,聽到國師幽幽嘆了口氣:“你真的覺得這樣有用嗎?”

朱槿不語。

國師聳了聳肩:“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覺得綁了我做人質,便能威脅住三殿下讓他放郡主順利和親是吧?”仿佛很可惜似的搖了搖頭,“我在殿下心中固然是有那麽點兒分量,不過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他最不喜歡人威脅他,也從來沒人成功脅迫過他,你這樣做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朱槿沈聲:“你什麽意思?”

明月白光之下,國師遠望天邊忽然出現的層層烏雲,眼底湧起了一絲笑意:“啊,他來了。”

那懸掛於中天紋絲不動的月輪不知何時變得尤為皎潔,在這尤為皎潔的月光的映照下,即便凡人也可以目視到極遙遠之地,因此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了那怒潮一般自天之彼襲來的滾滾濃雲,望見了滾滾濃雲之中以利爪撕開雲層邊緣、現出真身來的光華璀璨的巨大銀龍。

驚雷一聲悶似一聲,仿佛有力大無窮的天神舉著一雙重錘誓要敲破天頂。無休止的雷鳴之中,黑雲越加洶湧,翻滾奔騰著如同深海中那些貪心而壞脾氣的渦流,急切而露骨地想要吞噬所有。然巨龍游走於其間,卻絲毫不為其所擾,身姿優雅矯健,一身銀鱗在雲層之中若現若隱。龍鱗的光極美,清冷流離,連月光亦無法與之匹敵。

地上大熙的送親隊和烏儺素的迎親隊全都驚呆了。

陳侍郎率先回過神來,驚呼出聲:“神……神龍,是神龍臨世!”

驚呼聲使得人群清醒過來,震撼之餘紛紛伏地跪拜。

銀龍很快來到了彩石河的上空,巨大的身軀遮擋住月輪,周身的銀光使月輝星光齊齊失色。巨龍垂首看著長河之畔跪拜的凡眾,平平淡淡的一個掃視便威勢迫人,令人不禁戰栗。

不過成玉並不懼怕同這巨龍對視。

當東天第一聲驚雷響起之時,她便自昭曦的臂彎中清醒了過來,眼見銀龍自天邊飛速游來,她心中震驚,有一個推測。那推測有些荒唐,可當她仰頭直視那英姿不凡的巨龍,當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相接,那一瞬間,她明白了她的推測沒有錯。

她清楚地認出了他是誰。

巨龍安靜地盤踞在半空,身後的濃雲翻滾不歇,仿似為了與這天象相合,長河之上也再起狂風。

成玉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有些失神地望著那銀龍自語:“為什麽還要來呢?”

她的聲音很低,本不應該有任何人聽到,但半空的巨龍卻突然動了一下,接著飛速傾身,向下而來。

巨龍在接近地面之時化形,大盛的銀光後,銀龍化成的青年一襲白衣,身如玉樹,端靜地立於長河之北。懸在不遠處的鎮厄扇發出一聲清冷嗡鳴,啪地收扇,認主似的飛向青年。青年伸出右手,玄扇徑直落在他掌心。

敏達王子膝下有黃金,即便天降神龍也未曾跪拜,且對眼前的異象一直帶著猶疑和審視,然此時看清青年的面容,敏達卻不禁變了臉色:“熙朝的……大將軍,怎麽可能……”

敏達認出了連宋,熙朝的凡人卻沒人認出他們的大將軍,因為大家都比較虔誠,正認真地伏地跪拜,並沒有餘暇去開小差。

國師的目光在連宋身上繞了一圈,又重回到方才銀龍盤踞的半空,仿佛還在回味三殿下原身的英姿。

他身旁站著的已不是朱槿,而是天步。方才順著他的目光發現連三的銀龍之身時,朱槿便立刻化光避走了,這一舉動雖令國師詫異,但他也並不是很關心。

此時國師一邊凝望著那依然濃雲滾滾的半空,一邊同天步感嘆:“我還是頭回看到三殿下的真身,不愧是世間唯一的一尾銀龍,果然威武不凡!”

天步也凝望著天上的濃雲:“國師可知天神有本相,亦有化相?”

這個知識點國師作為一個修道之人還是知道的,笑答天步:“本相乃神祇的初生之相,而化相乃神祇於成長和修行過程中能得之相,對否?”

天步點頭:“神族理論上有三十二化相,但其實並不是每個神都能修得三十二種化相。不過三殿下於此道極有天賦,在東華帝君的點撥之下,剛剛成年便習得了所有化相。”

國師不解天步突然和他討論這個知識點的用意:“你的意思是……”

天步眉心微蹙,似有憂慮:“殿下最愛用的相是人相,有時候開玩笑,會以獅子相、麒麟相、朱雀相戲弄人。我服侍殿下多年,極少見他現出神龍本相。據以往經驗,殿下若現出神龍相,定是有大事將要發生。”

國師不以為意:“這次只是搶個親吧,能有什麽大事發生……”可說到這裏,國師突然想起了三殿下素來的行事作風……他沈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天步:“以往三殿下現出本相,都有什麽大事發生啊?”

天步沈重:“殿下上一次露出本相,是九重天上鎖妖塔倒塌,萬妖亂行於二十七天之時。彼時天上有分量的仙者皆在閉關,其餘諸仙拿亂行的萬妖無法,只好以地煞罩勉強將其困住,但地煞罩能堅持多久不好說,所以殿下化出了神龍本相,以制伏萬妖,凈化妖氣,使二十七天重回清明。”她頓了頓,“殿下他現出神龍相,一般來說,會處理的都是這樣的大事。”

國師倒抽了一口冷氣:“照你這麽說,這次殿下要幹的,的確不該是只將郡主帶走那麽簡單。”國師瞬間憂愁得不行,“你說殿下他這次又要帶著我們闖什麽禍啊?”

天步沒有回答,只是凝重地望向不遠處青年孤立的背影。

狂風卷起雪末,風雪凜冽,遮天蔽月。

青年擡步,向一河之隔的紅衣少女而去,像是並不覺那長河是什麽阻攔之物似的,姿儀雅正,徑直邁入了湍急的長流之中。

在青年的錦靴接觸河面之時,河水突然怒漲,與地面相平,肆虐的流水驀然馴服下來,凝出巨大而平滑的冰面,承接住他的步履。

隨著青年信步於冰面之上,周圍的狂風也逐漸止息,唯留下潔白的雪末漂浮於半空,點綴在月光中,雪月相映,織成一幅朦朧的鮫綃籠住這戈壁一隅,讓身在其間的一切顯得空靈、綺麗,而不實。

看著那突然靜謐下來變得美麗無匹的長河,以及河中向自己緩步行來的青年,成玉像是被蠱惑了,不自覺地亦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她立刻被昭曦給止住了。昭曦飛快地伸手相攔,攬住她的腰警惕地帶著她向後退了數步,在她耳邊告誡:“別去。”

青年同他們其實還隔著一段很遙遠的距離,但他應該看到了昭曦的動作。

他停下了腳步,望了相依的兩人片刻,淡淡開口:“阿玉,過來。”

青年的聲音並不高,但清楚地傳到了南岸每一個人耳中。

那熟悉的聲音入耳,令成玉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擡手按壓住胸口,靜了片刻,垂下了頭,仿似要避開青年的目光,也並不打算如青年所言去到他身邊。

她是何選擇,再清楚不過。

天地一片安謐,昭曦看向靜立在河中央的青年,嘲諷地勾了勾唇。

卻在昭曦諷笑之時,突然有一線紅光自成玉鞋邊生起,似一尾靈蛇,不動聲色地攀緣至她的腰際。那一線光同成玉的披風同色,幾乎沒人留意到。紅光化作巴掌寬的紅絲帶,忽地發力一拽,少女輕呼了一聲,驚魂甫定時已被絲帶拉拽至河中冰面之上。

昭曦的反應不算慢,在變故陡生之時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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